春未绿,鬓先丝,人间别久不成悲。
谁教岁岁红莲夜,两处沉吟各自知。
——姜夔《鹧鸪天.元夕有所梦》
1
我一直都很清楚,我是个昏君。
我父皇曾告诉我:“当个皇上,最重要的当然是不要脸了。”
我深以为然。
于是我父皇理所当然不要脸地将皇位传给了我这个最受宠的女儿。
美其名曰:不要搞什么性别歧视,我闺女一定能踏平南诏,开疆拓土。
因而,我做皇太女的时候便致力于攻打南诏,我那俊美无双的师父,同时也是我的心上人,便是因此做了镇远将军。
自五年前出征,一去不回。
我爱他爱得要死,于是全天下搜罗跟他长得像的男人,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。
可我的痛苦确实减轻了,朝臣们的痛苦却加重了,我若是记得不错,我登基两年,大殿上已经撞死三个老头了。
我有些懵。
因为我父皇也没跟我说过,这当皇帝废老头呀。
我满怀悲痛的心情去他们府上吊唁,去了三回带回来三个跟我师父长得像的男人。
我刚走出他们的府门,就听见门口的小厮说我没救了。
我撇撇嘴,不要脸的人,向来是没救的。
我宠爱他们原本是没什么问题的,可千不该万不该,我不该逼迫将将从南诏回来的左将军陈林委身于我。
因为这人性子刚烈,说一不二,一回来没得到我的赏赐,反倒被逼进宫为妃,一下子刺痛了他的自尊心。
于是在宫里的第二天便出事了,一个大男人,居然投井自尽了。
他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了我的后宫,在井边哭得要死要活。
我一愣,这才反应过来,他原来是有老婆的。
我瞬间慌了。
立马跑路,三绕两绕跑到了迎春宫。
晏初正在院内泡茶,起身看到是我,慌张地想要跪地行礼,却被我一个猛扑差点扑倒在地,我匆忙道:“完了完了,我哥这下指定要造反了。”
晏初总是乖乖的,他站稳身子,理了理我跑乱的头发,慢慢道:“没事的陛下,喝些水吧。”
我躺在晏初的腿上,这个角度看他,他简直与我师父长得一模一样,我抓着他的手指把玩,问他:“如果我哥现在冲进来了,你会保护我吗?”
晏初还来不及说话,我哥果然就冲了进来。
“温如月!你是不是想死!你做的这是什么事!”
我正要起身说些什么,晏初却站起身来将挡在身后,他身子微微发抖,语气也有些瑟缩,却还是鼓起勇气说:“王爷,您不能这样直接叫陛下的名字的。”
我哥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,顿时气红了脸吼道:“来人,给本王将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拖下去,打三十大板!”
我看到晏初的脸色有些苍白,他却还是站在我的身前,一步也没有挪。
左右来人将他拖下去,我看了眼他,露出个不用担心我的表情。
左右我是皇上,他一个当王爷的,能将我如何。
我哥气愤地坐到桌前,他仰头饮了一杯茶水,吸了半天的气,最后说:“你再敢给我嚯嚯朝廷的官员试试看!我让刚才那男的变太监,你信不信!”
我不置可否:“变就变呗,我后宫还有几十个呢,少一个也够用。”
我哥气得恨不得扇我几个巴掌,我立刻回击道:“你敢打我我就让你下大狱。”
他的手果然停在了半空里,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说:“父皇不只是疼你才传皇位给你,阿月,别让父皇失望。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“是他赶鸭子上架,怨不得我。”
我哥叹一口气离开,刘福却躬着身子跑进来,对着我道:“陛下,晏公子就在门口受罚,您刚说的,他都听到了。”
我皱了皱眉头道:“听到了就听到了,也没什么,给他拿上好的药,让他安心养伤,我先走了。”
刘福似乎愣了下,随后才领了命。
我离开的时候,晏初晕过去了,我摇了摇头,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么体弱的男人。
2
晏初是我后宫里最像我师父的一个,他年纪最小,妥妥的小白花一朵,温顺得不行。
我是在三年前的元夕夜捡到他的,车水马龙的长街,百千灯盏顺列两边,打眼一瞧便是一片繁华盛景。
晏初是从街角窜出来的,十五岁的少年身条抽长,却只穿着件单薄的长衫,手里握着一把纸灯笼,费力地叫卖。
这情景无疑给这繁荣的景象增添了一丝不和谐。
我是皇帝自然要知民苦,便让李福走上前想要买盏灯笼,可他抬头的时候,我和李福还是愣在了原地。
我让李福将灯笼都买了,拿去发给旁边玩耍的孩童,又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给他裹在身上,然后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家。
这傻小子居然还犹豫了半晌。
我实在是无语,拎着手里的钱袋子晃了晃,他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这傻小子长了副好脸皮却没什么心眼,被皮牙子倒卖了好几次,受了满身的伤,所以在遇见我的时候竟然聪明了一回。
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,我堂堂皇太女,怎么就像倒卖人口的了。
为了让他放心,我便差人彻查这件人口倒卖案,后来确实抓了一批人,也救出了晏初的几个伙伴,这回,他才肯信任我。
信任到几乎对我有求必应。
比起那些时不时向我要东西的其他赝品,晏初很显然更让我舒服一些。
但所有人都清楚,无论我后宫里有多少男人,他们都是赝品,唯一的真品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自迎春宫出来,我与李福又在御花园里乱窜了一阵,熬到时间差不多了,才给自己的眼角抹了两滴泪水,“失魂落魄”地回到了乾政殿,果然不出所料,门口已经跪倒了一片人。
我一进宫门先给陈林嚎了一嗓子丧,然后哭着爬向旁边早已经准备好的木凳,对着李福道:“是我……是孤的错,是孤害得陈将军死于非命,大家若是觉得孤不可饶恕,便来打孤的板子吧,打死也好,左右还有睿王爷收拾烂摊子,大家都不必留情。”
我喊的时候,清楚地看到了有几个大臣已经翻白眼了,也对,反正我这么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院内一片沉默后,最后还是左丞相出面,对着大家道:“陛下既然已经认错了,下次定不会犯了,大家这次便算了吧……”
接着我哥也说:“往后本王一定好好约束皇上,此次陈将军的事情也实属意外,往后定不会了。”
一向和他们不对付的刑部尚书还想说点什么,正欲开口,我便急忙打断道:“我知道,只是因为我是女的,所以诸位一直对我不信任,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陈将军。毕竟当年,我父皇宫里的后妃连着死了三个,也不曾见大家如此这般。”
说着我便又哭起来,哽咽着道:“我知道李尚书一直对我有意见,倘若实在不想让我做这皇帝,不如便将我打死在这里罢。”
还来不及发言的李尚书,默默地咬了咬牙齿,将话憋了回去。
3
陈林死了后的一段日子,我倒是确实安生了一阵,不安生也没法子。我哥成天堵着我,逼我看奏折,我时间都没有,皮肤眼看着暗淡了下去。
怨不得往朝各个皇帝沉迷美色呢,美色确实容易让人容光焕发。
晏初带着他煮的茶水求见了几次,我倒是想见,一瞅见我哥那张死人脸,便打消了念头。
竟不曾想,两个多月没见他,他竟然生病了。
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,仔细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。
于是晏初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便对他道:“初啊,你是不是真的将自己当做美娇娘了?竟用这种方式争宠,我可不喜欢。”
我眼睁睁地看着晏初的表情由白转红再转白。
我摇了摇头:“初啊,你若是没有这张脸,我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。好好养病,等我腻了,就放你出宫。”
他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我好久,像是在消化我说的话,好半晌才说自己知道了。
我讨厌别人耍心眼,这宫里不多留一个心眼不行,可我就喜欢他傻愣愣,一片赤诚的样子。但倘若他被同化了,我必然第一个将他赶出去。
晏初大抵是明白了这一点,随后很少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这天我将户部尚书的奏折七七八八画了一堆,然后让李福亲自将奏折送还给他,让他夜里进宫见我一面。
夜里户部尚书一脸愁容赶在宵禁前冲进了皇宫,我泡完澡去见他,他正跪在地上打摆子呢。
我开口道:“孤明人不说暗话,你那位独子,孤属实看上了,挑个时间送进宫吧。”
户部尚书显然早知道我这个想法,哭丧着脸说他什么都答应我,但是万求能给他张家留个后。
是了,我后宫里虽然很多男人,但没有一个能让我给他们生孩子的,张大人这位独子倘若进了宫,他们张家怕是要绝后了。
我想了半晌最后道:“要不这样,等我玩腻了,再给你送回去?”
张大人突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,大骂我是个昏君,唾沫星子溅得我满脸都是,李福急忙冲进来将他摁住,禁卫军统领也迅速冲进来带人将他围住。
我撇了撇嘴:“对不起嘛,但是我真的很想要啊。现在只有两个选择,一个是张大人你死,你儿子进宫,另一个是张大人回去送你儿子进宫,张大人怎么选呢?”
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,我这个选择题出的不大好。
留下做题的张尚书,我带着李福离开了寝殿。
皇宫内属实无聊,无论走到哪里我脑海里都能闪现出我父皇逼我看书学习的模样,这时候便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白月光师父。若是当年,我能成熟一些,也不至于让他孤身走马,如今相见无期。
也是好笑,从前我总以为师父是无所不能的,是神,后来才发现,人人都是肉体凡胎,逃不过生老病死。
于是我便去了晏初那里。
我想要休息一下,晏初那里向来是让我安心的地方。
我进门的时候,晏初正在院子里种花,我也是不理解为什么晚上种花,他解释说种了一下午,还剩一点,便晚了些。
说完才发现是我,眼睛瞪得大大的,活像一只小兔子。
我揉了揉他的脸道:“你真是可爱死了。”
4
我被晏初装病气到了,但是又被他的可爱治愈了,于是晏初又得了宠。
我去哪都带着他,我哥白眼都翻到天上,但是我最近没闹出来人命,他便算了。
张尚书的选择题做得不错,但是也提出了条件,他儿子不出三个月便及冠了,恳请待他儿子及冠后再入宫。
我身为一国之主,当然得同意了。
这三个月没有新人玩,我只能嚯嚯晏初,每天去他宫里,看着他种草种花,慢慢地竟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。
晏初的脾气是真的好,我问李福你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吗?李福说:“陛下您有没有想过,或许是因为您是皇上的缘故呢。”
我觉得有道理。
但是显然张尚书的儿子不这么想,他还有三个月就要进宫伺候我了,却被人抓住私下偷偷与之前的未婚妻见面,这也太渣了,我立即让人将他抓进了宫里。
我问他是不是做皇妃不香,他吐了我一口,说我是个变态。
我懵了。
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我娘也是这么说我父皇的。
哦,我娘是被我父皇抢进宫的,我父皇爱我娘爱得要死,但是我娘只爱她的夫君,我哥就是她和她夫君生的,但是她夫君被我父皇搞死了,我娘这辈子在皇宫里都没怎么笑过,最后也是郁郁而终。
每次我父皇喝醉了酒,我娘就会趁着他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,给他掐的满身指甲印,在夜里痛骂他是变态,专抢别人老婆。
没想到,我如今也成了这样。
晏初站在我身边,我问他:“我是变态吗?”
晏初摇了摇头,竟大胆地捏了捏我的肩膀说:“对我来说,您是神。”
我愣了愣。
被张尚书的儿子气得眼里都含了泪,便问晏初:“你说,该怎么处理他呢?”
晏初似乎犹豫了一阵才说:“皇上为千万人之主,总能找到愿意的,不愿意的又何必强求呢?”
我抓着他的手,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颤动着的眼睫毛,小声说:“可我偏要强求。”
我对着张尚书的儿子说:“孤可以既往不咎,只要你三日后准时进宫,这些事情孤就当做没发生,不过你那个相好的,孤得派人处理了,你答不答应?”
张小公子自然是不愿意的,十分耿直道:“我与她早先便约定好了,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道死。大男儿志在四方,岂可被困在深宫内院,我誓死不从。”
我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你若真要如此,你们张家可真要绝后了。”
张小公子一脸不惧道:“那又如何,总比伺候你这个昏君强。”
还不待我说话,晏初先走过去打了他一巴掌。
他没怎么害过人,下手并不重,但对于张小公子来说,却是十足十的羞辱意味,于是他咬牙切齿地看向晏初:“软骨头,你配当个男人吗?”
晏初一字一顿道:“不允许你这么说陛下!”
张小公子冷哼一声,突然冲破几个人,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。
这个反应大家始料未及,结果当然是用力过猛,死了。
李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看着我道:“陛下,这……怎么办呢?”
我努努嘴,还能怎么办:“给张家送回去,让尽快埋了吧。再给张尚书建议,趁着年轻,要不再努力一把?”
这下,我看见李福也受不了,冲我翻白眼了。
5
不出意外的,张小公子死后第三日,他爹就反了。
他拉拢了禁卫军首领金陵,右将军楚瑜,还有我哥温如海。
我哥大半夜闯进我和晏初的屋子,我的口水流了晏初一胸口,他拎着我的头发问我:“你是不是疯了,你瞅瞅给人都逼造反了。”
我不置可否:“真笨,这下真剩死路一条了。”
我哥这个样子,张尚书当然造反不成,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。
我看着他的尸体,说了句“晦气”又对着李福道:“看见了没,你以后要是想造反,可千万别找我哥。”
我哥就站在我旁边,恨不能掐死我。
晏初忽然就笑了,他站在我不远处,见我哥对着我龇牙咧嘴的,他就笑了。
我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。
他以前不是这样的,以前我杀人的时候,他绝不会笑,可今天,他笑了。
是被我影响了吗?
是我身边又多了一个变态吗?
我百思不得其解,我问晏初:“你为什么笑?”
他懵了一下,我不等他回答,便带着李福离开了,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城楼上。
我没有再去见晏初,他大抵习惯了我的忽冷忽热。
有次御花园见到,他说想出宫一段时间,去城外戍卫营长长见识,那时候我正为南方水患发愁,想也不想便答应了。
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再没有见过晏初。
再后来,我再也没有心思想他。
因为我那失踪许久的师父,忽然浑身是伤地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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